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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胡氏春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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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善圍正緊張著,隔壁桌有個身材嬌小,圓臉大眼睛的少女舉手,“我……我想入廁。”

此話一出,陸續有應考的女子舉手,監考的女官命小宮女們一對一的帶領諸人去恭房。

胡善圍看著那些排隊上廁所、神色緊張的女考生,心想,一考定終生,我緊張,別人也緊張,來都來了,考吧。

待一聲鼓響,一張張試卷發下來了。

胡善圍展開試卷,先看題目。

試《四書》義三道:

一、人能弘道,非能弘人。

二、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。

三、物皆然,心為甚。

每道三百字以上。

這只是第一張試卷而已,考對四書的掌握,胡善圍打開第二張,考的是《五經》經義各兩道題目,一共十道題。

第三張試卷考的是《女戒》、《女論語》、《列女傳》和《女則》四本書,每本出一題。

一共十七道題,四書五經就占了十三道題,對女子行為規範考察只有四道題目,可見對女官的主要要求是對儒家典籍的掌握,以才華為主。

胡善圍瀏覽了一遍試題,攤開第二張考《五經》內容的試卷,從她最熟悉的《春秋》兩條題目開始,第一道題是齊人伐山戎,第二道是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。

胡善圍提筆寫到:“山戎伐燕國,燕國告急於齊。齊桓公為救燕國,遂伐山戎……”

一個個漂亮的小楷字如流水,順暢的在筆下淌出來,我筆寫我心,慢慢的,胡善圍忘記了緊張、也忘記了自己身處考場、忘記了目光如炬的監考官,忘記了家裏雞毛蒜皮的煩心事。

她好像回到了成賢街的胡家書坊藏書樓無數個日日夜夜,任憑窗外車水馬龍、熙熙攘攘,亦或是華燈初上,倦鳥歸巢,她都坐在書桌前,揮舞著手中半舊的筆桿,日覆一日的抄書。

是的,胡善圍在家裏是個沒有工錢的抄書匠。

在這個時代,雕版印刷是主流,但是那些價格昂貴的孤本、善本、珍本、奇本等仿書,都是靠著人工一個個字抄寫而成。

好記性不如爛筆頭,胡善圍幾乎自學成才。書坊藏書樓那些古舊的書籍大多有“胡氏藏書,千秋萬代”的小篆印章,這分明表示胡家是個有文化底蘊的家族,如何墮落到成了商戶、娶了潑婦、後代淪為抄書匠的結果?

這真是小孩沒娘,說來話長。

胡善圍,原籍山東濟寧。

據父親胡榮醉後吹噓,胡家是百年書香門第,在宋元兩朝,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。

後來,胡家為避元朝政治風波,從元大都(也就是現在大明的北平)舉家南下遷居安定富足的蘇州,途中遭遇好幾撥劫匪,一次次的被“薅羊毛”,最後金銀細軟皆被搶走,只給胡家留下一箱箱沈重的、“無用的”、不能吃不能喝的書籍。

當時定都蘇州的吳王張士誠熱情好客,禮賢下士,胡家的幾個族人得到了官職,俸祿足以養家糊口,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,學習說軟糯的吳語,守著一屋子書籍,教習後輩上進讀書,打算在蘇州落地生根,重振家業。

俗話說的好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文化人麽,只有讀書做官這條路。在戰亂的時代,家族好幾代人收藏的典籍至關重要。

但好景不長,至正二十七年,胡善圍六歲時,盤踞在南京的另一個自封吳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兩員猛將——徐達和常遇春,攻打蘇州,一統江南。

江南只可以有一個吳王。

一開始,胡家人對吳王張士誠充滿信心,倒不是胡家多麽欣賞張士誠,而是聽說另一個吳王朱元璋只是一個從鳳陽鄉下來的、大字不識的農民。他手下所謂的猛將,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農村娃。

簡單的說,就是一群為了吃飽飯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罷了,不成氣候。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書,歷史上有那個土匪最後當了皇帝?

未有之也。

而胡家效忠的張士誠動不動就吟詩作賦,有賢名,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這個儒雅的吳王。

所以胡家號令族人守在蘇州城,不準外逃,搏個忠誠的美名,將來胡家人有從龍之功,必定飛黃騰達。

胡家人躲過了政治風波、躲過了劫匪的刀槍,卻因讀書人對農民的傲慢和偏見,給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!

蘇州被圍整整三個月,城墻幾經易主,屍橫遍野,最終徐達和常遇春分別從閶門和齊門攻入蘇州城。

城破之時,吳王張士誠問夫人:“我兵敗且死,你怎麽辦?”

劉夫人是張士誠的繼室,年輕貌美,還生了兩個小王子。

張士誠這樣問夫人,是因為當時江南陳友諒,朱元璋,張士誠三分天下,朱元璋先滅了陳友諒,不僅如此,還將陳友諒最美的一個小妾達氏收入了自家的後宮,生了三個兒子,以羞辱對手。

鑒於朱元璋有類似曹操“汝妻子我養之”的愛好,張士誠擔心自己死後也像陳友諒一樣被戴了綠帽,幹脆暗示小嬌妻自殺。

劉夫人是聰明人,一點就通,說:“君勿憂,妾必不負君。”

劉夫人抱著兩個幼子,命吳王宮所有嬪妃,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齊雲樓,鎖死大門,點了一把火。

吳王宮大臣眼看齊雲樓成了火樓,連女人都知道殉國。徐達常遇春大軍又即將攻入王府,尤其是有“殺將”之名的常遇春,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,一旦破城,常遇春便要屠城!

這是殺將常遇春的一貫風格,從無例外,故世人聞得常遇春之名,紛紛聞風喪膽,棄城投降。

蘇州堅持了三個月都不投降,常遇春怎麽可能放過蘇州,必定要屠城洩憤。

反正都是一死,大臣們紛紛跟著主公張士誠上吊的上吊,抹脖子的抹脖子,搶著喝鴆酒。

胡家當官的男人們就這樣死了個精光。

唯有胡善圍的父親胡榮因天資差一些,沒撈到個官做,賦閑在家,平時給妻子畫個眉毛,給六歲的女兒開蒙、教她讀書寫字打發時間。

胡榮聽說城破,趕緊把胡善圍放進書箱裏背起來,拉著妻子,奪門而逃。

外頭,常遇春果然開始瘋狂屠城了,蘇州城一片哀嚎。

胡榮背著女兒,拉著妻子往臥佛寺方向跑,據說朱元璋當土匪之前,曾經當過和尚,故平時十分禮遇佛道人士,而臥佛寺裏有江南的高僧道衍禪師,躲到寺裏,八成可以逃過一劫。

可是這樣想的蘇州百姓太多了,人群如水流般往臥佛寺而去,胡榮和妻子被擠散,眼睜睜看著妻子被人群踩在腳下。

坐在書箱裏的胡善圍聽到母親最後一句話是:“不要管我!快帶著善圍跑啊!”

後方常遇春的大軍剛好屠城殺到這裏了,別人都往寺裏跑,唯有寺的道衍禪師逆著人流的方向往外走,守在寺廟門口,扶起了倒地痛哭的胡榮,以及被摔出書箱的胡善圍。

胡善圍聽見那個和尚說:“把孩子抱進去,找個地方藏起來。”

胡榮抱起了女兒,胡善圍趴在父親的肩膀上,看見道衍禪師如一塊激流裏的礁石,巋然不動。

真是個了不起的和尚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道衍禪師打開了寺廟大門,說:“徐達大將軍勸阻了常遇春不要屠城,大家回去吧。”

胡榮戰戰兢兢抱著女兒回家,大街小巷果然貼滿了“禁止屠城、禁止搶奪百姓財物、禁止騷擾百姓,違令者斬”的軍令。

徐達軍令一出,無人敢違抗,蘇州城逃過一劫。

史載:“蘇州城破日,常遇春入齊門,所過屠戮殆盡。徐達入閶門,不殺一人。至臥佛寺,兩帥相遇,達始戒遇春勿殺。”

簡簡單單四十一個字背後,是無數條人命和悲歡離合。

胡家人要麽殉國,要麽被常遇春大軍所屠,或者像胡善圍的母親那樣被踩踏而死,這個來自山東濟寧的百年書香世家近乎滅族。

父親胡榮嚇壞了膽子,他怕胡家人在張士誠手下做官的往事會引來禍患,幹脆一把火燒了胡家的祠堂和家譜,銷毀家族傳承的痕跡。

唯有傳了幾代人的書不敢燒,怕觸怒胡家列祖列宗。

次年,朱元璋登基稱帝,國號大明,年號洪武,當年就是洪武一年,胡榮抱著女兒胡善圍,載著一船書來到天子腳下——大明都城南京,再也不敢和蘇州有半點瓜葛,怕人翻舊賬。

胡榮文不能當官,武不能當兵,但作為家族唯二的幸存者,他的生存技能還是不錯的。

國子監、貢院等等都在在南京北城英靈坊,是讀書人聚集之地,胡榮在坊裏的成賢街開了一家書坊,落籍為商戶。

樓下鋪面賣雕版印刷的普通新書,樓上藏書樓擺放著祖上幾代人積攢的絕版書,只看不賣。如果客人非要買這些舊書,胡榮會出售一比一的手抄本,連偶爾的錯別字都一模一樣。

胡善圍從六歲開始在藏書樓抄書,十二歲時,胡榮給她定了一門親事,男方是軍籍,和她同齡,世襲百戶,七歲喪父,繼承了父親的官職,拿著百戶的俸祿。

被滅門嚇破膽的胡榮覺得這門親事很不錯,就憑未來女婿這世襲罔替的俸祿鐵飯碗,將來女兒嫁過去,旱澇保收,生活穩定。

定了親事,胡榮開始為女兒準備嫁妝了,但胡善圍十六歲那年,男方征兵上了沙場。

胡善圍送別未婚夫,等來的是一罐子骨灰和一個刻著未婚夫姓名的鐵軍牌。

胡善圍成了望門寡,並幾次揮著裁紙刀,將每一個為她說媒的人趕出胡家書坊。

不過那媒人還真是敬業,小的說不動,就給老的說媒。

父親胡榮三十四歲,正值壯年,斯文英俊,小有家產,條件不錯。媒人給胡榮說了一個才十六歲的黃花大閨女,商戶之女,典型江南嬌俏可愛小美人,陳氏。

胡善圍自從成為望門寡之後,越來越沈默,胡榮希望女兒再擇良人,善圍拒絕,父女為此屢屢爭吵,漸漸離心。

而小嬌妻陳氏的青春和嬌俏很是安慰了半生坎坷的胡榮,漸漸對嬌妻言聽計從。

一開始,陳氏努力當一個好後娘,給胡善圍做衣服,下廚房。但自從陳氏有孕,尤其當大夫說是兒子,陳氏就像變了一人,開始虐待胡善圍,胡榮怕小嬌妻傷了胎氣,一直勸善圍忍讓。

胡善圍知道,是時候離開這個家了。

這些年,胡善圍將藏書樓的書籍抄了個遍,卻沒拿到一個銅板的工錢。沒有錢,就沒法生存。

當看到洪武帝頒布招考女官的詔令,胡善圍心想,機會來了,我沒有錢,我有知識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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